在世界各地高度人口集中的公共區域,都存在一種非常清晰的景觀意象,以一種人工化設施取代自然景觀的「新風景」,公園、活動中心、圖書…館等公共場所,不約而同地會以最均值化的方式設置色彩鮮豔的模組化遊樂器材,用以表達對未來主人翁的善意。在新的人工風景裡,我們看到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景,商品化的模組在世界各地以同語反覆的方式被種在公共空間,像是一座模擬自然的奇觀模型,讓未來的人類進入擬像世界前,有一種過渡的實體化模型,用來因應接下來可能連實體化都不存在的媒體世界。
一世紀之前這些「模組化」的遊具不曾出現在生活周遭,在過往資訊不發達的時代,能夠保留個別文化的獨特性。現在只要主流媒體不斷重複資訊,使世界變得越來越均值化,訊息流通的範圍內不斷整合成為統一的生活型態,甚至所有人使用的智慧型手機的操作介面(GUI)也都漸趨大同小異。我曾經用Google地圖搜尋不曾去過的大溪地,想一睹高更當時那種具有異國情調張力的地方。可想而知,當前大溪地的公園,也建置了全球模組化的遊具。如果高更在2024年啟身前往大溪地,看到的風景將是截然不同。原本認為的異國想像、文化的差異性被抹平,轉變為當下全世界都能共同認同的生活方式,世界因此彌平差異,求同存異的維持各地不同風土的微小差異。世界大同,而小異。
這系列作品已經進行了十幾年,想要讓自己作品處在「看得懂」且可以一目瞭然引發共情,所以作品刻意以單純、簡化的圖像,創造出如同簡易說明書般的當代生活指南或圖式,用以反映當代生活的處境,一眼就能看透的當代生活情境。在我身體移動到各地的經歷裡,發現有這種「全球無差異的生活景觀」在我們生活周遭不斷蔓延增生。從歷史角度看來,因為在工業革命之後,人類生活發生極大的變化,原本需要付出的勞動被機器所替代,我們多出了許多「無聊」的時間需要排遣,生活中部分空間就由勞動場所轉移到休閒娛樂場所。因此,「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」、「殺時間的空間」這些當代排遣無聊的生活型態,與用勞力與汗水去換取溫飽的年代大相徑庭的改變。
資本主義自由市場,有效的將全球景觀統一為幾種格式。當代生活如同鳥園裡巨大的籠子,看似讓奇珍異鳥在圈定的範圍裡面自由飛翔。巨大鳥籠的型態無疑是模仿大自然的樣態,讓原本需要徒步幾公里到渺無人煙荒地的賞鳥活動,被圈定在大鳥籠範圍內。模仿自然的模組能夠觀賞大自然的奇蹟,但同時也是領受資本主義對自然的控制與造景工程。時間與空間在此都被精良設計與控管,乾淨的水、理想的坡度、庇護鳥巢…,甚至讓我們連拿起望遠鏡都不需要,自然奇觀就展現在眼前。
威尼斯不也正是一座大型鳥園,在現地製作起一個大型籠子,迪士尼樂園或文化村、遊樂園則是在異地蓋起大型鳥籠,然而,我們的生活不也是如此?
遊具模擬在自然情境裡上坡、下坡的,攀爬、滑落的遊戲。在當代的土地上生成一種塑膠樹,並且在世界各地紮根。或許我們會禁止孩子爬一棵真實的樹,但鼓勵孩子登上塑膠樹。遊戲的風險都被良好的控制,同語反覆的公園景緻在世界各地都達成了統一。這不就是一個新的烏托邦,沒有危險只有快感體驗。
在我的作品中描繪的生活場景與對象,都是真實存在或是我所目睹拍攝,看似很超現實的現實,不需要再發揮想像力去擬造超現實的虛幻或詩意,生活裡本來就有。在形式上則是接近手機圖形使用者介面的「圖像磚」型態,手工自製方形繪畫邊角倒角的樣態,是將媒體ICON實體化的作法,讓媒體介面成為真實的物,讓圖示成為模型。
當我在思考一種模型感的圖示或繪畫狀態的時候,「鳥瞰」就變成一個有趣的方法,真實鳥瞰的就是把距離拉高、對象拉遠,疏離化與減少情感投射,那個對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模型或是物件的狀態,像是生態觀測箱。而另一種「媒體式鳥瞰」能夠將圖像資訊最大化,讓我們能夠全覽整個作業系統介面,就像眼睛飛行在螢幕平原之上,俯瞰大地,一個圖標就像平原上的一個屋頂,隨時能夠觸及進入,「鳥瞰」即是媒體之眼的隱喻。從兩種「鳥瞰」程序去思考「模型與圖示」相關的創作。描繪的場景是一種近似空的、罐頭式的風景或設施,你可以在裡面遊走,就像我們到迪士尼門口,會先看到的遊樂場的地圖一樣,成為一種地圖與模型的簡易圖解,或是如同我們握在手上的手機圖像介面。
「現在的孩子很幸福」這句話總是不斷地在不同時代會被重複,但事實上,當代的孩子都長得很漂亮,沒有度過灰頭土臉的童年。反過來說,世界若遭逢巨變,這些人造休閒場景,隨即會消逝或是成為廢墟。因為戰場跟難民營不可能會設置兒童遊戲空間,戰爭只有當下的逞兇,缺乏對未來的寄望。過往我曾批判這些刻板、無新意的模組化空間,但近年來人類社會產生劇變,天災戰亂頻傳,令我產生一些態度上的轉變,因為,若在人類面臨巨大浩劫時,回憶著在這些空間裡虛度的午後時光,將會顯得特別的美好。 真心希望世界大同,沒有爭論與紛爭。只有世界和諧,才有機會發展「無聊」的休閒生活。擬像、文化工業、資本主義消費文化,無所不在,這樣很糟嗎?其實也未必,看似均值的消費文化其實仍舊有一些小差異,如同商品在架上琳瑯滿目,花樣豐富。